●【乞丐與社會之愛】
乞丐與社會有極為密切的關係。社會製造了乞丐,所以應拯救乞丐,而且其責任者應為社會。社會上的人應愛他們,拯救他們。 ——施乾
在老弱病殘的乞丐群中,施乾所收容的「乞食囝仔」顯然替愛愛寮注入了一股活力和希望。施乾帶回的流浪兒,經常由他的長女明月、次女美代照顧,幫他們洗澡、更衣、盛飯、添菜。這群流浪兒與他們一家同住一個屋簷下,人數最多時,出現二十四位流浪兒就著一張長桌吃飯的盛況。
施乾特別注重「乞食囝仔」的教育與出路安排。「做人不要讓人家看不起,要去讀書。」愛愛寮的孩子一到就學年齡,施乾就讓他們上小學。有的孩子小學畢業後,自願留在愛愛寮做些打掃、燒水等雜務;有的孩子沒考上技術學校,施乾徵詢他們的意願,帶他們去學木工、做廚師等等。施乾帶孩子去學藝,總問清楚:「這孩子在這裏可以學到什麼?吃什麼?睡那裏?一天工作幾小時?學多久能『出師』?」他每隔一段時間就去看看,有時還把他們叫到外頭問:「吃得飽嗎?待得住嗎?」
「只要有可能,應讓這些悲慘的人們品嘗人生真正的滋味。」施乾視乞兒若己出,這是他由衷的盼望。有個叫阿坤的孩子,施乾看他能做事,告訴他留在愛愛寮燒水沒出息,不如去學做料理。施乾有個親戚在賣壽司,阿坤就到那兒從洗碗做起。阿坤學成到基隆開店,生意不錯,曾帶著他親手做的料理回愛愛寮請大家品嘗呢!
施乾偕家人一同奉獻,讓許多經過愛愛寮收容、照顧和教化的乞者擺脫流浪貧苦的命運;特別是他們的下一代,那些乞兒長大後多半擁有一技之長,真正過起普通人的生活,不再飽嘗餐風露宿的流浪滋味,憑藉自己的力量活出了尊嚴。
●【實現理想的困境】
我們以生命作賭注呼籲乞丐救濟,是堅信只有站在人類愛、人道的立場上,才能指望解決問題。只有愛可憐人之心、愛敵人之心,才能指望真正的天下太平。——施乾
施乾認為,「社會上的『文明人』,若人人能減少自我欺騙與對社會的拋棄,進一步認真地自我反省與對社會進行嚴肅的凝視時,就能將眼前黑暗、絕望、不可有的社會,轉移到更光明、更有希望、更有可為的社會。」令人洩氣的是,乞丐問題在當時不僅不為社會人士所能設想,大多數人甚至採取全然不在乎地坐視不救、裝聾作啞的態度。施乾自己也說:「或許還有人認為要撲滅乞丐,前所未聞,簡直是瘋了!」
他認為,乞丐應防止而不應救濟;雖然防止也是一種救濟,但這與自由放任而為後再予以救濟,宗旨上相當不同。當「乞丐」職業化後,他們只管詛咒社會,恣意做壞事;加上社會上的人們不了解乞丐的心理,施捨只能更加重乞丐的邪念。施乾認為:「乞丐被錯誤的慈善養育的結果,在外觀上愈可憐的人,施捨愈是滾滾而來;而沉溺於乞丐職業的人,最後將不顧一切發揮出動物性的本能,精神從這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,身體腐爛到不堪入目的狀態。」
乞丐問題之難以解決,施乾認為不在於經費不足,而在於社會的無情和冷酷,導致惡性循環。「拯救這個問題才是真的救濟,是當前最大急務,同時又是文明人的使命。」一九二五年,他開始發表著作——《乞丐是什麼》、《乞丐撲滅論》、《乞丐社會○生活》,而出版所得也是愛愛寮收入之一。
「現在我痛感到僅靠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可能認真幫助他們。換言之,在資金上陷入窮途末路之後,我不能坐視不救正活著同胞的精神或肉體而苦惱,並比任何人更痛感到自己罪惡深重。」可惜施乾的呼喊,得到的回應相當冷漠。在資金最困窘之際,施乾不得不遣散部分年輕乞丐。如此一來,乞丐復出台北街頭,不堪其擾的店家透過保長聯名,日本政府方才准許施乾向商家募捐。這些收入終於讓愛愛寮維持了一段穩定時期。
日本直木獎、芥川獎創始人——名作家菊池寬到台灣旅遊,發現台北街頭沒有乞丐,感佩於施乾的精神,將施乾的著作帶回日本發表,並且提筆讚揚施乾義行。此舉使得愛愛寮獲得日本天皇的重視,一九二七年施乾獲邀赴日參加昭和天皇登基大典,天皇並御賜賞金,施乾將這筆錢全數用來建設愛愛寮。
一九四四年夏天,日本在太平洋戰爭中戰事吃緊,台灣屢遭盟軍飛機轟炸。施乾奉日本政府之命,帶領院民到南機場工作。患有高血壓宿疾的他,或許是大熱天連續工作勞累,突發腦溢血,醫藥不及救治,以四十六歲之齡早逝。留下妻子、六名子女和愛愛寮兩百多名乞丐。
●【愛的延續】
我只是平凡的弱女子,都是靠主耶穌的愛與恩賜,才能持續該事業至今。所以我日夜學習主的犧牲精神,忍耐到底,以求無愧於心而已。——清水照子
施乾短暫的生命,卻能讓濟助乞丐的理想得以延續,歸功於他前後兩任賢內助——謝惜、清水照子。施乾與元配謝惜育有兩名女兒:明月、美代。一九三三年,謝惜因操勞院務而去世。謝惜往生,對施乾打擊很大,不僅兩個孩子還小,更失去了經營愛愛寮的左右手;院民聽到消息,許多人號啕大哭。
施乾的堂妹施秀鳳旅居日本京都,常向鄰居清水照子提及施乾拯救乞丐的精神;心地善良的清水照子心生仰慕,兩人開始通信交往。一九三四年,兩人在京都賀茂神社結婚。清水照子出身富商之家,父親本屬意她招贅,然而她仰慕施乾的為人,不顧父親反對與告誡「危險啊!台灣到處是帶刀的土著和毒蛇。」跟著長她十一歲的施乾來到台灣。
二十四歲的清水照子,乍到陌生之地,跟著住進一、兩百人的乞丐寮,髒亂破陋的環境,加上精神病患隔著鐵籠發出的尖叫與癡笑,她一時無法適應;但當認清自己的選擇與處境後,她開始跟著施乾照顧院民。擅長女紅的她常把自己的衣服重新裁剪,製成孩童服裝,幫愛愛寮的孩子裝扮整齊。院內婦女生產,她預先給新生兒準備衣服、尿布,還不忘關照產婦有沒有奶水。若產婦為盲女,她則僱請院內女乞丐幫忙洗衣服,請廚房給坐月子。
一九三七年中日戰爭爆發,台灣進入戰時體制,物資更加匱乏,照子拿出結婚戒子、衣服、棉被典當,與兩百多位院民一起撐過那一段艱辛歲月。日本戰敗投降,將台灣歸還中國,大約有七十萬日本人被遣送返日;當年才三十五歲、失去丈夫的照子,在去留之間,無法放棄愛愛寮的院民。女兒施美代說:「當時院民一直跟她說:『先生娘,不要回去!』」清水照子最後選擇歸化為台灣人,改名施照子,承繼先生未竟的志業。
●【乞丐救助的原動力】
若人不為創造人類幸福而過社會生活,不僅沒有任何意義,而且實際上與危險思想一樣,或更加危險。——施乾
昔日,民間俗稱乞丐聚集之地為「鴨仔寮」,施乾取其諧音,創辦了「愛愛寮」。這「愛愛」兩個疊字,無非說明了施乾獻身乞丐救助的原動力——他堅信,只有站在人類愛、人道的立場上,才能指望乞丐問題獲得解決。「那種認為可憐人成了乞丐是他人之事、與我無關等想法,將使社會更加渾濁,使乞丐一直增加。」
「社會決非僅以『處處想賺錢即可過豪華奢侈的生活』就是幸福。若人不為創造人類幸福而過社會生活,不僅沒有任何意義,而且實際上與危險思想一樣,或更加危險。」「愛愛寮」走過八十二載歲月,隨著近年各社會福利機構興起,殘障、麻瘋、精神病患已經陸續轉介到專門收養機構;一九六一年停辦育幼院、停收乞丐、街友;一九七三年起停辦婦女教養所,增加安老所,專收男性老人。
二○○二年清水照子以九十二歲高齡去世,么兒施武靖繼任院長。如今台北市大理街一七五巷內原址更名為「台北市私立愛愛院」,日治時期的乞丐收容所,轉型為私立安養院,提供公費孤老安養,亦兼辦自費安養業務。
人們咸認為,不僅「窮人」、「乞丐」是複雜的社會問題,難憑一人之力解決,即使願意施捨,也只能偶一為之,無法長期供應。回頭看施乾對於乞丐問題的思考與回應,以及他一手創建的愛愛寮,通過漫長的歷史歲月;望著至今仍存在於台北巿大理街的「愛愛院」,活在台灣「日本時代」那個纖瘦而年輕的身影,不禁壯大了起來……
(撰文/葉文鶯‧相片╱台北愛愛院提供‧翻拍/簡清光)
留言列表